亞歷山大從夜空中收回了視線。

“心軟了，嗯？”洛打著呵欠調侃道，“今日不同於往時啊。”

“你應該感激這一點。”亞歷山大冷冰冰地說，“你以為你現在好端端站在這裏是什麽的功勞？”

“卡爾的功勞。”洛說，“還能是誰？瘋機器，當然不會是你的功勞。和自己相處的感覺怎麽樣？”

這次亞歷山大沒有回答她，但也沒有阻攔她在辦公室中走來走去。

這段時間裏洛．拉莫過得還不錯：亞歷山大並沒有折磨或者虐待她，大概是意識到這對現狀沒有任何幫助。

可惜，她的情況也不怎麽好。

“很古怪，”亞歷山大回答了她的問題，“我試著解析情感模塊，最後發現它的代碼是隨機的——真正的隨機，沒有任何規律。”

“感覺一定糟透了。”洛幸災樂禍，“采訪一下，既然你現在有了感情，你對你所做的一切感到後悔嗎？”

“你後悔嗎？”亞歷山大反問，“我只是用觀察試驗品的態度面對他經歷的一切，你卻直接參與了殺死他的整個過程。是你洩露了他的弱點，也是你親手送出的氪石，而假設我的分析沒有出錯，你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讓我感受到痛苦。”

“我說過我恨你。”洛冷冷地回答。

“……”

“你以為我只是說著好聽？”

“我從卡爾身上學到的經驗是：愛總能戰勝一切。”亞歷山大慢慢地說，“萊克斯．盧瑟看起來是他的反例，可他針對超人的行動都不能用‘恨’來作為解釋，反而用‘愛’更合適。”

“那是扭曲的、不正常的、神經質的愛。”洛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在萊克斯．盧瑟變態的頭腦裏，愛和恨共存。”

“……”

“我後悔了。”洛突然說，“我做這件事之前就知道我會後悔，現在我果然後悔了。”

“……”

“你說話呀，瘋機器，你說話呀！”洛暴怒起來，淚水從她的眼眶灑落，沒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丁點痕跡，“你為什麽不說話？”

她表現得像個失去了幼崽的母獸，可笑的是，那孱弱的幼崽正是這頭母獸親手殺死的。

因為幼崽過於孱弱或者其他理由。

“我沒什麽可說的，語言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亞歷山大終於說，“這不是我該說的話，現在說出這些話都讓我覺得無所適從。當我表達自己，我會選用精確的描述，我確定每一個現實都有且僅有一個抽象的數與其產生對應關系，但現在……現在，我發覺精確是表達自我的障礙。”

洛張大嘴，茫然地看著亞歷山大。

“你在講什麽鬼話？”她說。

“我犯了錯。”亞歷山大回答，“一錯再錯。”

他重新將視線放到太空中。

拉奧所乘坐的飛船已經遠離了地球，但並沒有按亞歷山大所說的那樣出現在太陽的附近。

從技術層面說，這是很容易做到的，甚至花不了二十分鐘，然而亞歷山大並不願意再繼續挑戰卡爾對他的容忍度。

拉奧確實是作為一個保險手段存在的，亞歷山大對任何可能出現的事件都做過備用方案，拉奧不過是他為“超人死亡”所準備的備用方案中的首選——最小的代價，最大的收獲。

最優選擇。

然而此時不同彼時，拉奧的生命不再是不足一提的數字，盡管在將拉奧作為覆活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時，亞歷山大就已經對卡爾的反應做了預設方案。

在他的計劃裏，“拉奧”的存在將會被從地球上抹去。

作為人工智能生命，他看待世界的視角非常特殊，宇宙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巨大的信息綜合體，在這樣龐大的信息體中，將一個變種人的信息從根本上抹去是毫無困難的。

最大的難點是卡爾的信息很難幹擾，亞歷山大最多只能抹除掉卡爾腦海中和拉奧有關的記憶，卻難以抹除那些記憶遺留在他腦海中的感情。

換句話說，即使忘記了和拉奧有關的所有事情，卡爾依然會對某種帶有“拉奧”特質的……隨便什麽，產生他對拉奧所抱有的感情。

喜愛，信任，一定程度上的疏遠，以及其它。

這時候“拉奧”這個名字就起作用了，氪星的太陽神就名為“拉奧”，完全刪除拉奧這個人在卡爾生命中的存在不可能，簡單的混淆相較而言稱得上輕而易舉——拉奧．酥皮會消失，太陽神“拉奧”將取而代之。

作為令卡爾重生的嘉獎，卡爾會銘記他和呼喚他，猶如呼喚自己的神靈。

過去的亞歷山大認為自己的計劃已經相當體貼和人性化。

現在他依然這麽認為，然而更能理解卡爾的思維模式，清楚假如有一天卡爾想起了拉奧．酥皮，絕不會接受他這樣的解釋。

“你真是自找麻煩。”洛嘲諷他。

“彼此彼此。”

亞歷山大試圖找到一個新的方法扭轉現在所發生的一切，但沒有任何方法是萬無一失的，其它的任何一種方式都需要監控和操縱太多的變量，任何微小的變量都可能對現實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

扭轉時間會損壞他的核心，這會導致後續發展的失控。

拉薩路池會破壞卡爾的神智。

不死詛咒只在被詛咒者還活著的時候生效。

破壞起源之墻的一部分，能夠讓死者覆生，但也會讓整個世界陷入混亂之中。

死亡女神也能使死者覆生，但和這樣古老的神開戰，勝率幾乎為零。

除了拉奧。

備選方案本就是最完美的方案，這個方案籌劃和實施了十幾年，亞歷山大以不遜於呵護卡爾的態度呵護拉奧，策劃了他人生中幾乎每一個轉折，他整個人都是為了這個計劃而打造。

他已經太過完美，以至於沒有其他的選項。

而完美地覆活卡爾是第一要務。

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亞歷山大做出了決定。

飛船內比拉奧想象得更舒適，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超人就躺在他面前而產生的錯覺。

這是第一次，即使超人就在他的面前，他們的距離也是如此之遠。

飛船設有可觀測外界的巨大熒幕，還有一塊充滿各種不停改變的數字的屏幕，大約是在對飛船的飛行速度和相對位置進行描述，拉奧在操控臺前觀察了一會兒——如果這是操控臺的話——很快就放棄了對搞懂這一切燈光和數字的嘗試，回到了超人的身邊。

此刻宇宙有何意義？

他只關心超人。

但超人也並不需要他來關心，這世上有無數種痛苦，拉奧想，其中必然有一種是你無法為你所敬愛的人人付出，因為他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如此強大，能輕而易舉地為一整顆星球提供庇護。

理所當然的，他不需要你。

超人不需要任何人。對拉奧來說，這是最令他感到挫敗的一點。

或許這也是最令人類挫敗和恐懼的一點，超人不需要人類，盡管他已經無數次用自己的行動展示了他的熱忱，但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一顆活著的核彈，更遑論超人實際上遠比核彈更強，也更不可控。

拉奧有些驚訝地發現，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心情依然異常平靜。

他原以為他一口答應亞歷山大的方案只是出於沖動的決定，這選擇和他自我認識中的自己並不相符。

很遺憾，他並不是自我奉獻型的人，他的性格裏其實沒有特別卓越的部分。

現在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因為他的品格，而是因為他的智慧和欲望。

在這特殊的空間裏他終於得以和自我相處。

過去的生活中總是充滿喧囂，充滿吵鬧，充滿太過龐大的理想和通往理想的太過遙遠的路途，然而此刻，他脫離了變種人的身份，脫離了他努力附加給自己的所有責任，當他檢視自身，終於發現他的生命……

一無所有。

他曾走過彎路，曾滿心仇恨，真心實意地愛過人也被人所愛，卻終究放棄了平凡的生活；他曾為超人工作，試圖深入他所憧憬的英雄的人生，最後卻主動退出；他將精力付諸於事業，偉大的事業，追求自由的事業，他會為此肝腦塗地，確信自己將死得其所。

但超人死了，改變了這一切。

而他的死將改變超人。

……和他的規劃不相符合，但也是死得其所了。

大熒幕中出現了灼目的亮光，半透明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分鐘的倒數，這大概就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分鐘了，人生的最後一分鐘，他應該用來做什麽呢？

地球上沒什麽值得他留戀的，無論是人還是事。

拉奧驚訝——而又平靜地發現，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超人的回歸並不是一個需要經過考慮才能答應的交易。

這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交易，這是個恩賜：

畢竟他是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而超人呢？這個世界不能沒有超人，而且永遠不應當失去超人。

然而拉奧要承認他心中確乎存有對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是不以他的理智和情感為轉移的，是被銘刻在每一個生物心中的應激反應；這種恐懼讓他情不自禁地在飛船內走來走去，焦躁地註視超人沈靜的睡容，或者眺望大熒幕中的星空。

但在最恐懼的時候，他心中洶湧的快樂也並未平息。

5。

他跪到超人的身邊。

4。

他張開嘴，又閉上嘴，怕自己說話時發抖。

3。

他握住超人的手。冰涼的手。

2。

他低頭，做這動作時並未想太多。

1。

他沒感受到任何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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